读黄原先生的山水画-------林木

2012-10-09 12:10:17
 

                                  随意纵横得快适

                                                                      ──读黄原先生的山水画               

                                                                      林木

 

好些年前,看到过黄原先生的山水画,虽然只几幅,那意境,那格调,那笔墨,很给人一种不凡的印象。说实话,认识的老、中、青国画家也不少,格调如此超逸不凡者亦为数寥寥,于黄老先生颇有几分敬重。后来又见先生的书法、诗词,才觉得自己的那几分直觉式的印象还算准确。近两年,与先生接触更多,还有几次品茗长谈的机会,互相颇为投机,甚至有几分忘年之谊,看他的作品也更多更全面,对其人其艺亦更钦敬,但对其艺至如此尚不为世人所熟悉亦不免有些不平。看来黄老先生那种自娱自乐而不求闻达的谦谦士人君子之风亦重了些,所以也不能完全怪他人。但娱己亦不妨娱人,七十余岁的先生的艺术亦该有让更多的人欣赏的机会,于是自作主张,硬推先生其人其艺于人前。

黄原先生出生于风景美丽,且文化传统亦深厚的川西,从小受到山川自然的影响和传统文化的熏陶,加之又有现代艺术教育的洗礼,形成了黄先生艺术的特之处。

先生的艺术是属于文人画一路。当今文人笔墨画风可谓盛矣。但又有几人真能有诗书画文人的修养?先生书法瘦劲灵动,潇洒自由,卓然自成一家,书坛早有定评,许多人知道先生者,即从书法家而来。其诗词功夫亦是到家,尤其是其中那种对自然、人生的真切而精粹的体验,更非凑够五言、七言之今日打油“文人”可拟。尽管传统一路的修养如此,但你和七十余岁的黄老先生聊天,他对时事政治,现代科技,当代文艺思潮竟颇为熟悉,让年轻人好生诧异,可见黄老先生精神不老。以此基础再来谈黄先生的画,或许更容易说清楚。

先生的画是从他生活其中的真山水中来。他从小就爱他川西老家那美丽迷人的真山水,以后遍历全国,晚年又整年徜徉于川西如峨眉、青城、华那美得醉人的真山真水之中。他一生作画,从末敢忘“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古训。在这种种物我交融同一,山川与我迹化的境界中,先生心与物游,自娱自乐。我们读他的山水画,那些山阴道上,那些林下溪瀑,那些重峦叠嶂,那些茅屋瓦舍,楼台亭阁,还有山中赏景之士,劳作农夫,尽管有其古风古趣,但却又全是黄先生亲历之境,亲受之意。其山水中那份幽雅、超然、淡泊、静谧的诗境,又和对山川林木溪涧的自然之美的爱恋玩赏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让人读来亦如与之同行山阴道中一般,品味其纯净之诗境诗情。先生自称“画论神彩,画重意趣,形貌关乎技艺,主宰全在胸次。探源务本,自有重轻之别”。此论堪为先生艺术之本,亦实为中国艺术乃至一切艺术之本,可惜大多从艺者早已于此而忘本。正因有此本,先生山水才有意,有趣,有情,也才有感人之意。同时,也正因为这种源自真山水的真感受,才又形成了黄先生山水艺术不拘一格的多变的风貌。我常想,四川,尤其是川西山水从地貌植被景致上看,其丰富变幻之无穷无疑当为全国之冠,四川画家占此天时地利之便何不好好利用。先生是深明此理的。他搜尽奇峰打草稿,其画造型多变,结构多变,意境多变,实乃自然之境多变,自已感受亦多变之故。

先生的山水源于自然,并非指其机械地服从自然。亦如他所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固须我就山川,更须山川就我”。明人董其昌有言,“以自然之蹊径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画家在笔墨的主观处理中,在物我交融中再造自我的心象、情象与意象,才是中国画家的真正追求。或许可以说,正是在笔墨造就的山水中,才显示出黄原先生的独运匠心。先生的笔墨功夫无疑来源于传统文人画的笔墨基础。但有意思的是,这位浸淫于传统中的老画家却又没有被以书法入画中锋运笔为基本特色的文人画传统笔墨程式所束缚。这位思想开放的老画家固然有书法艺术的坚实根底和娴熟的中锋技巧,却并不忽视侧锋的运用。他说,“中锋浑圆,失则肥软无神;侧锋秀峭,失则浮薄。腕底有功力,心中有韵致,无论如何用来,终成高品”。在他看来,不论中锋、侧锋各有其长短,就看运笔者自己的修养了。这种灵活运用笔墨的观念,是把笔墨精神和笔墨构成的规律看得比之既有的笔墨外在形迹模式更重要,这使得先生在处理其山水笔墨的时候可以更自由更大胆更无套路,也更具个性化和表现力。读先生的山水笔墨,其处理的确异于古人,也异于今人。先生用笔中侧并用,并无轩,这使他的用笔避免了“正宗”国画中锋一律的单调。同时,这种中侧锋大量兼用,使其点线运用更富变化,也因此而增加了用笔的表现力。特别注意笔墨的变化的确是先生笔墨运用的一大特色。在他的画中,用线则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或缩线为点,或扩线为面,或浓或淡,或干或湿,用墨亦或泼或破,或积或渍,大块与大块的笔墨间有对照有呼应有虚实,小处亦有小处的变化与对比。细读其画,那怕小至一块石头,一座屋宇,乃至一条土坡之线条,一棵树一根枝的勾勒,都无不在浓淡、干湿、提按、顿挫、断连、虚实、粗细、宽窄诸般变化中呈现,而且其墨法处理,使其画面如同一首乐曲一般,总有高、低、中及过渡各声部,总有其从最浓黑的墨块到最亮的留白间的各墨色层次,又有泼、破、积、焦、宿、渍、染的各种墨象的有机和谐穿插。而且,笔墨这一切变化,又来得那么自然、随意、天成,来得那么信手随意,左右逢源。这是一种在看似不经意中的经意,是一种一生严格训练已技进于道的笔墨至境,当然,也是其绘画美学之修养和艺术技艺,包括其诗词、书法、篆刻及现代形式构成种种训练及审美眼光的综合修养之使然。由于从较深层的笔墨构成规律入手,所以先生的笔墨不必遵循固定的程式,不必遵循古人,不必遵循今人,甚至不必遵循自己的习惯模式。独往独来,自由随意,无可无不可。先生笔墨类型的多样是让人诧异的。一般画家都有自己的固定模式,几十年甚至一生难变其宗风。而先生的风格则极为多样。他作画笔墨多狂放,用线用点或龙飞凤舞,或健笔飞动,或泼墨恣肆,或侧锋横扫。而点线群落之间又往往因其飞动之势而构成画面整个动势、气势、情势。但不论如何恣肆雄放,先生精微的笔墨处理却又是那么严谨而自由,这是一种奔放中的精微,细腻中的豪爽。难怪先生的画耐看,笔墨也耐看。为了强调用笔的表现力,先生常常直接以笔线勾勒为主墨法为辅而构成其较为虚白空灵的画面,其激烈狂放的劲健线条给其山水境界凭添了几许力量与激情。此即他所谓“纵横随意得快适”之趣。这也使先生的笔墨与含蓄内蕴,中庸为上的文人笔墨有重要的区别。以这种洒脱超迈的风格为基础,先生的山水画呈现出多种风格的变奏。有时,他以翻腾飞舞的线条为主;有时急风暴雨般的短线及点子亦可成山成水;有时画面竞少有其线,全画直以没骨泼墨点垛之水墨团块构成;有的画面我们可以看到富含水份的短线、点子组成或破或积的复杂墨象;有时,则是诸般笔法和多种墨法的共同构成笔墨的雄浑交响……这种种变幻万端的手法甚至在其章法结构上亦自成一格。山水章法是最保守的部份,当代大多山水画家多因循固守于此而难脱旧貌。先生则因其遍师造化又不拘于形,且有因情而变之心,故其章法亦不拘一格。他或横截一段,或直取一角,或借云雾而虚其四周,或凌空飞来一处,莫可端倪,却只因心之所需。其画或上重下轻而背俗,或斜取其势而飞动,或空简以走马,或密实而难透风,以致或竖或横,或长或方,应手随意,无可不可……从这种风格倾向上看,先生的山水颇有逸格之风,且当为豪逸、雄逸之别。

石涛有段未引人注意然而极精采的话:“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为我法,吾不知古人之法是何法?而我法又何法耶?总之,意动则情生,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之一悟,遂能变化万穷,规模不一。”这是石涛在其晚年反省自己那句炙人口的“我自用我法”之说时的一段话。是的,艺术不过自我情感之抒发方式而已。情之所动,物感而已。物之所变,情之所迁。情之不同,艺当然有变。此即黄老先生所谓“感于物会于心,秉性情致不同,意匠自别”。以及“画重意趣”,“主宰全在胸次,探源务本”之谓。石涛之“一法”岂非黄老先生艺术永葆青春之“本”、“源”么?

 

                                                                                                               2000613于重庆